圖:茫茫人海里的一段對話。
世界杯今夜如期而至,讓疫情二字有點尷尬。
據我觀察,很多人又激情澎湃了。我在想這個激情是什么東西。與其說它是對過往的懷念、對現實的逃離,不如說是一種向前的牽引。
世界杯曾是幾代中國少年窺探世界的窗口,它比小說、電影、音樂以及那些被渲染過的新聞都更直觀、真實、鮮活。后來中國年輕人了解世界的途徑未免有點多,再說“窺探世界”不太合適。感知世界吧,感知。或者享受。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屆世界杯用“窺探”二字又沒問題了。我突然覺得生活里所有其它信息都是被歪曲過的,但體育很難被歪曲。中國隊打不贏就是打不贏。
我沒有切身感受過98之前的世界杯。我甚至主觀地認為80年代的中國體育是蠻荒的原始的。我當然錯了。1985年的519,國足輸給中國香港隊無緣世界杯決賽圈,工體外發生了大規模騷亂。據說路透社當時點評這一事件角度清奇:這標注著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80年代中期,電視機在中國城市家庭開始普及。1986年,馬拉多納在墨西哥世界杯上天神下凡,用足球完成了人類歷史上個人英雄主義的極致演出。非虛構演出。單位里一位70年左右出生的大哥曾跟我聊起老馬:“我們從小被灌輸了很多英雄主義形象,直到球員馬拉多納在電視上出現,我才意識到英雄是真實存在的。對我們那一代的少年來說,老馬帶給我們震撼超過了所有人。”
他這個描述,好像比我看過的所有影像資料都更能讓我理解馬拉多納的存在。
大哥說完這句話后又說,馬拉多納死的時候他特意寫了一篇長文悼念他。隨即他拿出手機給在場的人重讀了這篇文章里的每一個字。你看,還有誰能讓一位五旬中國老漢膜拜至此。
前兩天,一位74年出生的大哥給我發了他跟一位68年出生的大姐的一段閑聊對話(就是文章開頭的那張微信聊天記錄),間接證實了世界杯早早在中國風靡。
“86年高考前夜,看了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到深夜。第二天考得還不錯。”
“86世界杯有轉播了?”
“是的。我爸帶我和弟弟去他單位看。”
74年的大哥說:“你能理解不,信息因為稀缺進而顯得很有價值,然后會被充分地吸收。在介質稀缺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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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的專注度更高。那時候足球已經是社會熱點話題,而且很多人已經能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 我常通過跟前輩聊天的方式感受以前足球在中國的味道。74年大哥還說:“我在上高中的時候,當時班主任跟我聊足球時說:年維泗不下臺,中國足球沒希望。”扯遠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了,80年代中國的城里人已開始著迷于世界杯這一偉大發明。
不過74年大哥說,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才是第一屆真正在中國流行的世界杯。這一判斷未必沒有主觀色彩,但他嘢有兩個客觀論據:“其一,那是央視第一次全程直播世界杯,而電視在中國已經普及。其二,意大利模特漏點的開幕式表演沒有被掐掉,中國人的心房徹底被打開。”
后來看影像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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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1990年的馬拉多納比1986年的更帥,更有一種不可一世的桀驁和舍我其誰的霸氣。那種氣質幾十年來無人可復制。90世界杯談不上經典吧,最經典的是加斯科因和馬拉多納的眼淚。
剛好在1980年出生的人,10歲那年會遭遇1990意大利世界杯,14歲那年會遇到1994美國世界杯。但若以85年生人為80后的中位數,算起來,1998法蘭西世界杯對中國80后更具啟蒙意義。
我要聲明,這個結論并不主觀,有多重原因:
94美國世界杯的比賽時間對中國人不太友好,12個小時時差,難搞,只留下了后來網友在天涯社區里說自己被父親半夜喊起來看巴喬踢飛點球的段子。我模糊的記憶里,曾在家里21寸的金星牌彩電上看到過94世界杯的新聞片段,一個棕色混血女孩揮舞著黃綠色的國旗。但98法蘭西世界杯時,足球氛圍已不同,配上瑞奇馬丁律動勾人的《生命之杯》,空氣里都是多巴胺的味道。
那幾年甲A聯賽盛極一時,國內掀起了職業足球熱潮。97十強賽雖然國足兵敗,但也為很多新晉球迷普及了世界杯的意義,否則為什么會有中國第一篇爆款網文《金州不相信眼淚》。世界杯第一次從24強擴軍到32強,早場比賽晚上9點開始,正是黃金時間。央視對其報道規模前所未有,除了比賽轉播,還開始推出感染力更強的專題節目,各種溫故知新,世界杯漫長的歷史開始通過影像被系統鋪陳在中國少年面前。各地興起的更接地氣的都市報第一次參與世界杯,比如后來盛行的《南方都市報》是靠98世界杯的專版《五文弄墨》第一次洛陽紙貴。
我記憶里有一堂奧數課,教室里有一份大報紙,可能是南方日報,還是羊城晚報,反正是大報紙,上面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大標題《冰王子缺陣荷蘭比利時互交白卷》,大概是這樣。我不知道冰王子是誰,踢個球怎么還是王子了。后來知道了。博格坎普絕殺阿根廷慶祝的時候,黃健翔在麥克風里感慨:“確實是球星。”
圖:這一腳讓多少少年入坑。
98世界杯結束后,央視五套自制的一個世界杯MV叫《從頭再來》反復播放,這個MV絕對感染了我。如今看來它的剪輯略顯粗糙,但不妨礙它是幾十年來央視五套最經典一個MV——很多年后在B站該視頻的彈幕里你能感受到這一點。
MV最打動我的是其中一幀,太真實了:一個金黃色短發、穿紅白格子吊帶衣的克羅地亞妹子在另外幾個克羅地亞妹子的簇擁下羞澀地笑。短發很酷,是小紅莓樂隊主唱德洛雷斯最標志性的短發造型。紅白格子吊帶衣就更酷,我從未見過。我現在應該這樣形容我24年前的感受:媽的,怎么有這么一個國家有這么一個姑娘,長得這么好看。
MV的最后一個鏡頭給了蘇珊娜,肥羅當時的女朋友。蘇珊娜披著巴西國旗的樣子風情萬種,就像整個巴西海岸線上的浪都拍在了她身上。我對巴西的最初想象基本源于肥羅和蘇珊娜。我是在98世界杯之后癡迷于足球的,毫無疑問它啟蒙了我。沒錯,就是啟蒙,像伏爾泰啟蒙法蘭西一樣。
2002年世界杯,可能注意力主要在中國隊身上,對賽事的印象反而不那么深。教室里有了高科技,投影投屏,所有人在投屏上看中國打哥斯達黎加。可惜了,楊晨接某東的邊路傳中一腳打中門柱,錯過了中國隊最有可能進球的機會。
那年我高二,有一件場外事倒是記得清楚。班上有個女生喜歡歐文和英格蘭,英格蘭對阿根廷肯定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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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貝克漢姆復仇嘛。我帶她逃了當天的晚自習,跑到語文老師宿舍里看直播,語文老師也是球迷。劇情果然完美,歐文造點,貝克漢姆點球命中。但是麻煩來了,年級級長像大王巡山一樣巡視各個教室,發現我倆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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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生氣,據說還去操場的陰暗角落里找了,沒找到,然后直接給家長打電話,鬧得滿城風雨,要寫檢討并公開朗誦。我們學校學風一流,我中學階段只逃過一次課,就那次。
2006年世界杯,意大利粉嗨了,我記憶比較模糊,能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卡恩給萊曼打氣。萊曼是我看球20多年里最喜歡的門將,沒有之一,也沒有其二。我只喜歡萊曼。我喜歡他長得溫和又硬朗,比一般德國人順眼。不過那年我是捷克球迷。哦,那我還記得另一件事,羅西基有個遠射。那年《波西米亞狂想曲》只演了一個前奏,戛然而止,羅西基的遠射就是那個前奏。
2010年南非世界杯前夕,我突然是足球記者了,真的很突然。報社招人,我投簡歷,領導面試后說,你跑足球吧。后來我才知道,做足球記者比讀清華北大的幾率低多了。廣東1億人,頂多就100個足球記者。中國14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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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多就1000個足球記者。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想做足球記者,但幾乎每個人都想考清華北大,我這么比較確實不太合適。有一點是確定的,我一直說,我是華南理工大學歷史上最偉大的足球記者,這準沒錯,因為歷史上就我一個。
那年我在后方寫滯后的比賽消息和短評,參與感并不太強,報紙這種載體已經顯出了它在賽事新聞上的尷尬。奔赴南非的前方記者,寫回來的是鴻篇巨制,跟比賽關系不大,寫的是南非的人文,可讀性很高。但更牛逼的是后方另一位同事,上外網找資料,每天寫一個版的世界杯趣聞。那個月他拿了3萬多的稿費,據打稿分的副主任透露,這廝創下了報社歷史記錄。那年上外網還不用翻墻,能直接上谷歌。該同事后來回憶說:“那時候幾個英國媒體和ESPN就能養活我。“
又過了四年,2014年夏天,我30歲了,第一次去前線采訪世界杯。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這段經歷:美妙。
我記得報社的世界杯特刊封面冠名權120萬賣給了王老吉。那時候真有錢,派了2個文字記者和1個攝影記者去巴西。我第一次置身于一個大場面——并非在球場,而在里約熱內盧的沙灘上。科帕卡巴納海灘是我到過的最壯觀海灘,海岸線很長,海灘很寬,海浪不平靜也不夸張。我第一次看到來自不同國家的男男女女穿著各自國家標識的衣服在沙灘上玩耍、聊天、合影,阿根廷、智利、意大利、哥倫比亞、日本國旗交織在來往的人群中,非常具象的大同世界。
世界杯前方和后方感受不太樣。
為了了解巴西,我出發前看了好幾本書,可見我認真對待那次工作。但我還是愛玩,我在薩爾瓦多、瑪瑙斯、貝洛奧里藏特和圣保羅兜了一圈,在亞馬遜河釣起過一條食人魚,做成ins的頭像。決賽之前我回到里約,感受到氛圍已經不一樣。
巴西人隨著主隊在半決賽1比7慘敗給德國而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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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街都是沸騰的阿根廷人。新聞里說,“10萬阿根廷人進軍里約”,像來打仗一樣。很多阿根廷人是開車來的,沒錢住旅館就直接在沙灘上露營,在海里洗澡。阿根廷球迷有個喜好:揮手臂打節拍唱歌。里約地鐵車廂的車頂比較矮,他們輕松用手拍打車頂,邊拍邊唱,人太多了,感覺車廂會被他們拍爛。
我在沙灘上跟幾萬沒有票的阿根廷人一起看決賽。球輸了,阿根廷球迷確實哭了,千真萬確。我此前只在媒介上看到很多人渲染阿根廷的悲情色彩,這次我眼見為實。1米8的大活人,就坐在路邊哭。
沙灘上還發生了騷亂,巴西人和德國人聯合起來慶祝勝利,阿根廷人把他們圍在中間,相互投砸東西。僵持幾十分鐘后,巴西人和德國人沖出來了,人群散去。路邊,一個新加坡來的華人女孩哭了,她的頭在混亂中被砸傷了,一臉的血。我心想這可能就是世界杯。
又過了四年,2018俄羅斯世界杯,這次報社已經窮了,只派了我一個人去,預算前所未有地少。但畢竟去了。傳統媒體的生態已經發生了變化,不僅要寫稿,還要拍視頻,錄音頻。我好像每天要給報社錄一個早間音頻節目,有次我在下諾夫哥羅德回莫斯科的深夜火車上錄音頻,怕影響旁邊的人睡覺,只能跑到兩節車廂之間沒人的地方錄,傳回后方的音頻里,火車轟隆轟隆的背景聲很清晰,回想起來也有點浪漫。
我的關注點依然在球迷身上。據說很多阿根廷人習慣把幾年的積蓄花在看一次世界杯的旅途上,阿根廷國內甚至有一種貸款叫“看球貸”。反正阿根廷又占領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這是我第三次看到阿根廷球迷在海外開疆拓土了。第二次是2015年日本世俱杯,我看到河床球迷把大阪填滿了。知道了,人家那叫文化。
俄羅斯世界杯有兩個場面讓我震撼,電視里感受不到,必須在現場。小組賽第三場,阿根廷跟尼日利亞踢生死戰,馬拉多納來了,他在貴賓看臺上看球,就在我所處的記者席的后方不遠處。鏡頭定格了這一幕:梅西進球后,馬拉多納表情猙獰,身體卻宛如一尊上帝雕像。這天阿根廷驚險晉級,球場內還傳出一個消息,馬拉多納因心臟不適中途離開了座位,進入包廂做了臨時治療。兩年后馬拉多納心梗突然離世的消息傳來,我又想起了那一幕。
八分之一決賽,哥倫比亞遭遇英格蘭。記者席就在球場邊。哥倫比亞頭號球星J羅因傷缺陣,剛好跟助教坎比亞索坐在我前面一排看球。哥倫比亞補時階段絕平英格蘭,J羅和坎比亞索抱在一起瘋狂嘶吼,就在我眼下。我也很興奮,因為我買了500塊平局,但我克制了,盡量不喜形于色。這是我經歷的第6屆世界杯,我從青蔥少年變成了老賭棍。
又一個四年過去了,物是人非。還有不少同行飛到卡塔爾采訪,說明足球記者這個物種還沒有滅絕。當然,功能已經不同了。四年前,重慶上游新聞的兄弟跟我同屋睡,每天吭哧吭哧寫3000字的稿子,累得都沒精力去逛脫衣舞酒吧了。這次上游新聞的特派記者跟我說,一個字也不用寫,只拍短視頻就夠了。可惜卡塔爾沒有脫衣舞酒吧。
真的能完全讀懂“媒介即信息”這句老話了。
現在有一種職業就叫V,分大V中V小V。抖音在后方簽了好多大V做了好多節目,好像都賣出了廣告,小V則自己發發微博,日拱一卒,希望大賽期間能漲點粉,爭取早日當上中V。
我又回到電視機前看世界杯了,感覺很不錯。幾十年來,生活很多東西已離我遠去,只有世界杯如期而至。雖已近四旬老漢,我還是能感覺到世界杯的牽引,感受到了少年心動。我想起一句名言:人類永遠幼稚。其實這句話不是別人說的,正是在下說的,但我絕對沒說錯。
人類永遠幼稚,世界杯滿足了這種幼稚。,